那些人。
江烬霜微怔,歪头看着他。
庭院之中,夕阳西下,月拢梢头。
时辰有些晚了。
晚风如朔,吹起她额前的发丝,也吹起男人的衣摆。
江烬霜的嘴角微微勾起弧度。
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。
长风兜起他的衣袖,掐出他清越的腰线。
男人宽肩窄腰,身姿挺拔,风骨峭然,实在好看。
打量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戏弄:“裴大人所谓的‘有用’,指的是什么?”
“本宫承认,此次事件,若不是裴大人向陛下讨来封赏,王叔可能永远都入不了太庙。”
“但,也仅此而已,不是吗?”
江烬霜看着他,眉眼带笑:“当年本宫花在你身上的心神与工夫,也实在不算少,裴大人知恩图报,回报本宫一些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江烬霜这人向来自洽。
她轻易不会承认自己欠别人的人情。
况且她说得也没错,当年她养他费的那些心思,也不比他如今做的少吧?
如果真要有一点点心虚的话——
那大概是他这份让王叔入太庙的封赏,是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。
——江烬霜明白在那金砖上跪上三天是什么感受。
她自小习武,身强体壮,即便如此,后来去了白玉京,就单单是膝盖上的伤,便养了半年才见好。
裴度从她带他回公主府时,便体弱纤薄,即便她养了他那么多年,到底还是身娇体软。
身体素质跟她没法比的。
江烬霜清楚地知道,在那个地方跪上三天三夜,有多么痛苦。
所以,如果真要说起来,她其实也是有点心虚的。
——一点点而已。
月光朦胧低垂。
因为月亮才刚刚出来,还不算亮堂,落在两人身上的柔光也是朦胧一片。
裴度垂眸看向面前的江烬霜。
“不是为了知恩图报,江烬霜,”男人声音清雅润玉,“我只是在想,若是我能在那宫殿外也跪上三天三夜,或许能更设身处地地理解你当年的处境。”
顿了顿,裴度继续道:“江烬霜,睿阳王殿下很好。”
“不论是白玉京的百姓,还是三十万黑甲骑,都说睿阳王殿下很好,昭明公主也很好。”
京城的百姓与权贵,弃她厌她诋毁她。
恨不能将她踩进泥里,永世不得翻身。
那千里之外,风雪中的白玉京百姓,年事已高,却一个个,用一双双苍老枯瘦的手,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。
将她擦干净了。
将她奉上高台。
他们说,公主殿下很好。
他们说,女孩子家家的,顽劣一些也是应当的。
他们说,公主她也只是个孩子而已。
——长安城没人将她视为什么孩子。
她是无恶不作的昭明公主,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烬霜。
但白玉京三万百姓,十三位年过八旬的老者,曾拉着他的手,笑得有些讨好。
“这位首辅大人,我们小公主就是性格调皮了些,没什么坏心思的。”
“若是给京城的大人们惹了麻烦,劳烦首辅大人帮殿下开脱一二。”
“小公主莽撞一些,若是做了什么不对的,我们几个老骨头给您致歉了。”
白玉京的百姓,只当她是出门在外,远游离家的孩孙罢了。
他们身姿佝偻,年纪最大的一位,听说已经一百有七了。
他手上拄着木拐,身材瘦小,老态龙钟。
——好像连白玉京的一场风雪都抵御不住。
但他们却将那位小公主,护在了他们的羽翼之下。
——就像是保护幼鸟的大鸟一般。
不想让她受到半分风霜。
白玉京很好。
睿阳王殿下很好。
江烬霜,也很好。
是以,用三天三夜的跪拜,求来睿阳王殿下灵位重回太庙,裴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。
“殿下,他们被您养得很好,”裴度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柔和了几分,“两袖清风,八尺风骨。”
像是被江烬霜养出了一根脊梁,风雪不折,皇权不弯。
那很好。
那样很像江烬霜。
江烬霜眸光微动。
她甚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,错开了男人的视线。
好吧,那半分心虚,如今涨到一分了。
她感觉,自己好像用很坏的心思,揣度了裴度的想法。
所以,当他说起睿阳王殿下很好,白玉京很好时,江烬霜的心虚便又增加了一点点。
江烬霜挠了挠脸颊。
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,江烬霜扬声:“京墨不是说去给你准备汤药了?怎么还没回来?”
裴度闻言,微微一愣,随即牵了牵唇角:“京墨手脚笨些,可能有得等了。”
另一边,正在膳房中守着汤药的京墨打了个喷嚏。
手里拿了把团扇,京墨扇了两下风,嘴里嘟囔两句:“这汤药都在炉子上热了三遍了,大人那边还没结束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