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的身量宛如栽在沃土中不断浇水添肥的幼苗,凹瘪的面颊虽并未因增长的年岁而填充得丰满,瘦小的双腿却因成长的滋润而蜕变得修长。
翟茂踩着双鹿皮长靴穿梭在拥挤的街头小巷奔得飞快,衣袂掠出的残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,手中卷着的一册蓝皮书尚未来得及放下。
“逢时呢?”他绕过空荡荡的恣勤斋,一阵风儿似的径直钻过月洞门,跃上屋前的石阶停在堂屋口,扶着门框,胸膛随着他的气息迅速一鼓一瘪、一鼓一瘪。
孙氏正危坐于一张紫檀木的案桌前,端着盏釉瓷三才杯,细颈微垂撅唇吹散了杯口腾起的热雾,见着他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略瞥一眼,神色如常,不急不缓嘬了口玉露的清香,淡淡道:“乱棍打死了。”
翟茂张了张嘴,雕塑似的凝滞在门槛处,急促的喘息陡然间卡在了喉咙口,“阿娘是不是骗我的?她去年才堪堪满了十岁,阿娘怎能将她打死?”
见孙氏不作声,他摇摇头,握拳在掌心敲了一记,恍然大悟道:“不对不对,不是这样的。阿娘定是吓唬人的,您只是将她发卖了出去想哄我,是不是?”
孙氏倏然将茶盏哐当砸在案桌上,泼溅出来的烫水沾到了她的指尖,犹如玉葱的手指瞬时被浇得通红,她不顾疼痛指着翟茂怒骂:
“瞧瞧你这副窘迫的模样,怎么去跟杜姨娘屋里头那个比?花逢时的尸首就丢在郊外芦花坡,信不信都由不得你!若非你读书时心思不专,昨日在恣勤斋传出的笑声叫你阿父听了去,她也用不着枉死在乱棍底下!”
翟茂蹙蹙眉,眸子被迷茫占据了片刻,“昨日?昨日我笑是因为先生答应了收我为入室弟子!今日原...原该...”
今日原该是个喜悦的日子,先生收了他为入室弟子,还带他回镇上的私塾整理珍藏的诗集图册。
讲到后来,他的嗓音都在发颤,铺天盖地的悲愤堵住了他的声音。
“那你也是笑了,如此便怨不得旁人,更怪不得你阿父。”孙氏摘下别在腰间的丝绢,裹住染上水渍的手指狠狠搓了把。
翟茂仍旧是不敢信,二话不说又旋身马不停蹄赴往芦花坡的方向。
翟府的人连张破草席子都没留下,一群饿红眼的野狗正毫无顾忌围着花逢时的尸首在津津有味地啃食,咬烂了她的半张脸,她的血就跟流不尽似的淌了满地。
还未及笄的小丫头,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敲烂了,扎着两只羊角辫的脑袋被砸凹了一大块,眼睛是睁着的,仰躺着在望天,翟茂赶到时,又仿佛在看他了。
他知道她不想死,她的腕上还绑着那只叮叮作响的银铃,头一回那么安静地躺在一处地方。
翟茂对那一夜的记忆已很模糊了,只记得他曾哼哧哼哧地背着花逢时沉重的尸首,刨开一处空地掩埋,没有铁锹,便拾路旁的硬石刨,将指甲盖磕得渗出了鲜血也不肯停;苍穹挂满了璀璨的繁星,银辉清亮,他却觉周遭黑得怖人,暗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。
“我立在土坑旁站了很久很久,坡上的风吹得我头好痛,可是后来连天都黑透了,我仰头瞧见月亮朦胧的轮廓,那只银铃却一直没有再响。”
翟茂盘着膝盖席地而坐,前额不断被潮热的夏夜蒸出晶莹汗珠,抬手越过头顶来回比划,仿佛在回忆花逢时死前的身量,最终掌心停留在某处,喃喃道:“她当初只有这么高,我站起来时她才到我腰这儿。”
少女摇摇首,心中喟叹,“于是你怀恨在心,杀了孙氏?”
“是,也不全是。”翟茂指了指摆在八仙桌上的粗瓷茶壶,
“逢时死后我颓靡了些日子,阿娘见我不中用,便生了将杜姨娘的儿子过继到她自己膝下的心思。仙家,你瞧瞧,倘若不能顺着她的意,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这样轻易地放弃。
她这辈子只在乎阿父不喜、阿父不喜,阿父不喜的我便通通都不能做、不能留。阿父要阿娘事事随他的意,要我也事事随他的意,凭什么?倘若他想要的只是一群他指东便不敢往西的傀儡,何不干脆养一宅子家仆?娶什么妻子,生什么儿子?
我曾问阿娘为何?为何?这一切究竟是为何?她却道‘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礼法使然,天经地义,什么为何?’
她骂我大逆不道,她认为理所当然,而这竟是祖父最满意我阿娘,认为她比其他儿媳妇、孙儿媳妇做得最出色的地方。
仙家,仙家,我自幼生长的地方,竟是个会吃人的地方,比种人更会吃人!它吃空了我阿娘的思想,将她吃成了一个傀儡,为封建礼法所用,为我阿父所用,独独不为她自己!我不是想杀我阿娘,她不敢反抗不敢坏了规矩,那么便由我来帮她突破禁锢,我这是想救她呀!”
少女听到那句“仙家”时不禁挑了挑眉,抬手施法将茶壶凌空托起送入他怀中,喟叹道:“可你终究用错了法子。”
翟茂接过茶壶,迫不及待地仰头往口中倒,急急吞下几口凉津津甜丝丝的冷